XiaO

四十二时记

XiaO / 2020-05-05


那么热的夏天

我似乎已经不太清楚夏天的定义具体是什么了,感觉上,从我走出那间屋子的一瞬间,我就进入了夏天。

车在柏油路上飞驰。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车内温度迅速上升,一下子让人感觉到了夏天特有的躁动。李老师说:“怎么一下子这么热了,都要开空调了。”李老师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拨弄了一下车前的空调按钮,似乎这个按钮很久没用了,纯黑的底色上分明可见一些灰白的沉积。过了一会儿,车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李老师索性直接把车窗开阖了一下,给车内的燥热换一下气。

风,在我耳旁疾驰,带着所有的景物飞快往后。看着车旁后退的建筑,我心底只是略有所想,然而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许,当人处在各种杂七杂八的情愫交织的时候,更趋向于空白或简单化的吧。

车到路口,转角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流。在强光的映射下,我分不清它是流动的或是禁止的。只有小溪更远处一排排整齐铺开的别墅顶上,红白相间的美国国旗在风中剧烈地摆动,似乎在驳斥着,这个夏天的确是流动的。大片的绿植尽情地绽放,它们似乎是发泄着某种愤怒一般,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竭力地伸展着每一吋墨绿,仿佛要吸收掉这个夏天所有的阳光。

李老师见我在看周围的建筑,便说:“这一片是这里最好的区域了,各个配套设施都很齐全,当然房价也是最贵的。”

“哦,现在这一片的房价还在涨吗?” 我说。

“涨,现在都一百多万了。” 李老师略显兴奋,毕竟,李老师家也在这个区域里,这对他而言,终究是好消息的。

“这样的啊。对了,上回美股下跌,后来怎么样了?就当时听到股票熔断的消息了,后面也没怎么关注。” 我接着说到。

“现在涨回去不少,那几次熔断后我也没怎么看,昨天瞧了一眼,大约只损失 2% 左右了。” 李老师一边操作着前方的变道一边淡淡地说着。听起来,李老师还是比较乐观的。或许,恰是这样佛系的心态,比较适合股票的跌宕起伏吧。这也有点像李老师对待科研的态度,事情一定要好好做,可以慢点,但得实事求是。记得在一次组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家谈到了文章发表的事情,李老师说,“Remember to do something useful, not just for publicaitons”.

车子飞驰的时间并不久,很快就到了火车站。李老师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这就是有名的 Amtrak,喏,就从这里进去。”李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将下巴往车站入口的方向挑了一下,我扭头看过去,一张紧闭的旧木大门,从外面看不到一点动静。不及我接过话来,李老师又说:“那个制剂,你看,后面可以再合成一些,等这边开学了,我们可以继续测试。”

我说:“这个制剂主要还是在 CT 影像上,可能并不能用于 X 光的激发……”

“没关系,这些都可以测试的。 ”李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东西。“对了,上次发给你 Jennifer 的信息,你看和你的研究匹配吗?”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自上次李老师把信息发给我后,我只是大约看了一下,并没有细看。李老师看我回答不上来,说:“这样,你回去了细看一下,如果匹配,告诉我一声,我跟她还比较熟悉。她们有 NASA 的背景,资源一直比较丰富,不像我们,只能依靠 Reputaion” 李老师笑道。

“嗯嗯,好的。”我忙点头示意。

“保持联系,路上一切顺利。这疫情期间,也没法送太远。”李老师说。

“好的。谢谢李老师送过来车站。”

最后,李老师隔着车窗,竖起大拇指示意我加油。我也挥手道别。

COVID-19(84)

我回过身,试探着推了一下那扇旧木大门,门没有开。木门旁边的玻璃窗上新贴着一张与木门颜色极不相称的告示。蓝白相间的 Amtrak 标志下面,用生硬而略显冷漠的无衬线字体写着:

为阻止 COVID-19 的持续扩散,车站人工服务暂时关闭,直到新的通知为止。所有的过站火车依旧会在这里上下客人。另外,请通过网络或者电话的方式购买火车票。

我尝试沿着售票厅所在的建筑侧面绕行。通常而言,售票厅所在建筑的背后就有火车轨道,也是乘客等候和上下车的地点了。果然,在建筑物后面,就看见了其他在候车的乘客,三三两两,分散得很是稀疏。

靠近着售票厅背面入口的电子显示屏上轮播着新的告示,由于机械故障,715 列火车晚点,预计到达本站时间为下午 4 点 40 分。我看了一下手机,现在不到下午 3 点。我一边从口袋里拿出口罩来戴上,一边听着站台广播里重复播报的语音:

请注意您周围的环境,若发现可疑或无人看管的包裹,请及时拨打 911 或者向站台的服务人员报告。

我寻思着,站台服务人员都没有,你让我给服务人员报告,咋这么搞笑。可回头又一想,这应该是往常就录制好的提示音吧。可能车站关闭突然,并没有来得及更新语音。又或者,觉得这样的关闭也不过是短暂的措施,没有必要重新录制语音。更何况,语音里已经说了,你还可以拨打 911,这似乎就更加没有更新语音的必要了。

关于这条广播的另一个有意思的点是,它提示的内容是注意可疑或无人看管的包裹。想来,美国防范更多的应该是不明包裹里一些危险性的东西,这一点就真的是非常有地方特色了。反正我在欧洲是没有听过这样的广播的。

当我戴好口罩抬起头来,一位中年妇女正朝着售票厅的玻璃窗走去。她边走边朝我望,问我这里能否买票。我从她极重的口音里只抓住了几个约莫能听懂的英文单词,而后我告诉她,这里关闭了,只能通过手机买票了。她听到后转身离开,朝远处坐在椅子上的男性走去,并用我听不懂的话和他交流着什么。更远处走来一男一女,男的很瘦,女的很胖,举止上像是情侣。女孩儿一头粉色的染发,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在靠近售票厅窗玻璃的长椅上坐下来。铁制的长椅在售票厅的避光面,坐上去能感觉到些许的凉意。可是,远处的铁轨和房屋被蒸腾的热气明显地扭曲和拉长,又提示着我,这的确是夏天了。

距离长椅不远处的水泥地上,有用粉笔写的标语。蓝色粉笔的英文字样写着 COVID-1984,紧挨着一排盲道。在盲道的另一端,白色粉笔则写着 SHUT DOWN IS UNCONSTITUTIONAL,意即关闭服务是违反宪法的。这两条标语都很有意思。

其实,很多事情,都不能极端地看待。从科学的角度和历史的教训而言,暂停一些服务以减少人员的接触以及物理性的隔离,对于防范传染性疾病在人群中的大面积扩散和传播是非常有效的。而对于一些我们并没有特效药的疾病而言,切断传染源可能也是唯一的我们立刻就能做到的并行之有效的防范措施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紧急状态下的措施并不能无限期的延续,否则最后的场面就会是小说 《1984》 里的描述了。这让我想起了国内的健康码。在各个省市陆续解除紧急状态后,依托于支付宝数据的健康码依旧盛行着,而关于健康码的数据交换机制以及可能持续的时间却并不是清晰的。

想起来,眼下这些标语,又着实发人深省。

生而有定数

火车终于在晚点后预计的时间到达了站台。这是一辆双层火车,外观看上去特别结实那种,看着有点像卧倒在铁轨上的变形金刚,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变身的错觉。火车车厢看起来不是很长,火车上人也不多。只有车厢另一头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戴着白色口罩的非典型美国人样貌的老人,头发花白。他的身边放着一个咖啡色的行李箱。我就近找了个空座坐下,并将背包放在了一旁。

车厢里冷气开得特别凉,我穿上了随身携带的羽绒服。羽绒服是在离开欧洲的时候穿过的。当时欧洲还是白雪覆盖的景象,到处白茫茫一片。也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特别怕冷。想来这应该是经历好几个欧洲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后留下的后遗症了。冬日里的欧洲,天黑得特别早,下午 4 点过一会儿,到处就漆黑一片了。下班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在漆黑的夜里伴着路灯鬼哭狼嚎般的嘶吼。风穿过后脑勺的时候,裹着脑仁开裂般地疼。每每此刻,我都会想,人的一生中,似乎终究是有很多困难是不太容易克服的。这其实与意志无关,人类终究是渺小的,或者说,我是渺小的。

我坐下后不一会儿,从车厢的另一道门进来一个女孩儿。栗色长发,短袖短裤,背后背着一个大包。女孩儿比较胖,堆积的脂肪在狭小的短袖外肆意地膨胀着。她向车厢扫视了一下,坐在了距我三排座位外的空座上。

她一边整理自己的东西,一边不时朝我这边看。当我看过去的时候,她又赶忙佯装着没有朝我这边看的样子。我猜测,可能是因为我穿得特别厚实的缘故吧。和她的着装比较起来,她的确是过着夏天的,而我,可能更像是来自北极。火车启动,乘务员查票。而后女孩儿开始打电话,她说话的声音比较大,坐在车厢另一头的老人不时回过头来看,而后又无奈地转过头去。

不知道女孩儿在和谁通着电话,她用略带愤怒的口吻冲着电话里说,她从另一个州过来这边,现在身上就几十块钱了,而后又是各种家长里短的话。听起来,女孩儿像是过来这边找谁的,或许是她的朋友,也或者是其他她认为可以帮助她的人,不得而知。不知道对方在电话里谈到了什么,女孩儿突然提高了音量冲着电话里说到,因为那件事情她丈夫现在都进监狱了。说完她又重复了一次。眼神里带着迷茫,空空地望着窗外。

湾区的风景变化是特别明显的。火车沿着弯曲的铁轨疾驰,窗外的风景轮换。一会儿是让人有一种置身荒芜戈壁错觉的景致,一会儿又是热带雨林般疯长的茂盛绿植。近水的地域,平静的蓝紫色水面上倒映着天空中薄薄的月影,让我想起了曾在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见过的静谧而泛着暗蓝光泽的水面。远处环绕的略带起伏的小山上布满了白色的民居建筑,昏黄的色调掩映在墨绿的植物里,看上去有着某种莫名的不真实。火车转弯,穿过一截不长的隧道。远处一艘快艇划破水面,隐约可见快艇上晃动的人影。更远的地方则是一排白色的风力发电机,静静地立着。

窗外的景物飞驰。我在想,是否一切都是生而有定数的。三藩市,也许未来的某一天,还有机会再看到的吧。

当然,这只是也许。

三藩市的黄昏

火车站出口紧挨着 BART 1 的入口。其实,对于匆忙赶路的人,黄昏里的一切都是短暂的。疲惫的骑手把单车停放在候车亭的角落,自己则依靠在候车亭的栏杆上望着远方的日落。一旁晃晃悠悠似乎半醉的褴褛者则半趟在候车亭的长椅上,嘴里不停地叨叨念念,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远处一男一女在说着话,各自手里都提着行李箱。我猜测,可能他们也是去机场的。

夜色阑珊,BART 如同一条深海里的电鳗,在地上地下穿行。上下车厢的人也只是匆匆一瞥,并不说话,在这样的时刻,大家都相互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因果论里说,所有的相遇其实都是相欠,我在想,此刻的我所看到的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倘若生而有定数的话,是否当我们见过了该见的人,走过了该走的路,一切就结束了。

黑白

特殊的时刻,别样的机场。偌大的候机厅里,旅客三三两两。整排的黑色皮制靠背座椅上,偶有闭目养神的疲惫旅客,机场显得格外空旷。

办理登机手续的长亭下,所有的值机电子牌都显示着关闭的信息。而靠近长亭一旁的墙上并排着的四块航班信息牌,只有第一块上显示了五架国际航班的信息,其中还包括两架标注取消的航班。

三藩市的夜,注定无眠。盛老师说,旅途里随身携带一个枕头,会让旅途稍显不那么累。现在想来,盛老师所说确是经验之谈。此刻的我,半躺在一排座椅上,靠背着折成一半大小的枕头,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人生或许都是要经历各种各样时刻的吧。

凌晨五点,迷迷糊糊地准备去办理登机牌。之前在手机 App 上办理的时候,不知是何原因,提示必须去前台人工办理。我在电子牌上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自己需要的航班的信息。回头一想,电子信息牌上没有自己需要的航班,是不是走错办理登机牌的地方了。三藩市国际机场的入口即是 International departure(国际出发),而我所搭乘的航班需要中转纽瓦克,第一程飞行属于美国国内飞行,所以应该在美国国内飞行的航站楼办理登机牌。然后沿着提示信息赶往新的航站楼,果然在下楼扶梯旁的电子牌上看到了自己所搭乘航班的信息。

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特殊时刻内心的紧张,自认为坐过了那么多次航班的自己,第一次迷失在了办理登机牌的环节。正所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办理登机牌的时候,黑大姐看了一下我的护照,然后捣鼓了一阵电脑,又翻看了护照的信息页和签证页,接着又问我是否是中国国籍。我寻思,这些信息不都写在护照里的么。更让我掉大牙的是,最后黑大姐说,我可能无法办理登机牌。新泽西那边还处于紧急状态下,除非有婚姻关系,其他旅客不让进入。我说我只是转机。黑大姐又问隔壁白大姐,白大姐说电话咨询某某某,然后黑大姐拨了电话,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而后黑大姐对着电话报告了一通,问我现在居住在哪里,又拿著我的长居卡看了半天说不知道这是哪里。

我解释到,现在我要回长局卡所在的城市,所有直飞的航班都被取消,这已经是你们航空公司给我改签过的航班了。黑大姐说,那你还有中转哪里呢,有最后一程的航班信息吗。黑大姐拿过我手机,看着手机屏幕上报了我最后一程航班的信息,各种查了八辈儿祖宗后,终于给办了登机牌。可是我想说,最后一程航班是我自己订从欧洲其他航空公司预订的,和你们公司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啊。

走过那么多地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有些好奇,这黑大姐是如何进入这家航空公司工作的。黑大姐作为办理登机手续的值班人员,居然不知道一个欧洲国家的存在。另外,我也不知道这是否是国家和国家之间在特殊情况下达成的某种协议。只是,现在的我太累了,着实没有精力和兴趣和她多说一句话。

纽瓦克

SFO to EWR,6 小时的飞行,737 号小飞机降落在纽瓦克。飞机降落时瞬间的下落加速度,感觉身体都快被撕扯开一般。想来,上一次如此的感受应该是在 7 年前了。而飞往欧洲的 787 Dreamline 又是我见过最舒适的客机,客机有着并排十座的客舱,行李架上方幽兰的灯光和斜着下落的冷气,瞬间让人没了登机前高温下的烦躁,而脚下的温度又恰到好处,完全不会觉得凉。

这样的转变,着实让人有些不可思议,它们都是出自同一家航空公司的班机。而你也不会想到,上一刻你还在未知的颠簸和惊悚下浑身撕裂般地挣扎,而下一刻的一切竟又变得如此梦幻,似乎人生总是在起起落落间,你并不知道下一刻究竟是什么,或好或坏。

冷静下来后,回想今天凌晨的事情以及过去的种种:也遇到遛狗的老太太路边的问好;也有从身边走过的大姐侧脸的点头;也有超市购物的大伯卖力地比划着示意这个东西是按数量计费不用称重;也有白胡子老大爷告诉我说红土豆更好吃;当然,也有特殊时期不同政治意识形态下无知的盘问和压榨式的攫取,林林总总。你会发现,如同不能简单地用好或者坏评价一个人一样,你不能想当然地单纯用好坏或者以一种是否利于自己的标准来评价一个国家或者一种制度。当下而言,任何制度、国家或者个人,没有完美,它们都自有它们的好与不好。看明白这一点,其实很重要。

Don’t make any decisions when you are in anger.

北方偏蓝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地平线,汹涌的云海逐渐泛起了白色。

我从没想过自己第一次来到阿姆斯特丹这座城市,会是以这样一种形式或是在这样一种境况下,这多少还是以外的。而重又回到欧洲这片土地,心底终究是愉快的,甚至夹杂着一些说不上来的似乎是惊喜的东西。只是除了清晨的阳光给人带来的新生之感外,似乎其他的一切都弥漫在萧条气息下。机场大多的商店都是关闭的,偶有营业的免税店里,也并不见购物的游客,只是零星一两个店员静静地坐在柜台旁,注视着过往的行人。候机厅一排排的椅子,除两侧的两个座位之外,其他的都用胶带封起来了。远处一位坐在椅子上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口罩挂到下巴以下,不知何事,满脸愁容。机场悬挂式的电视里,播放着翻译过的川建国的讲话视频,我并不懂荷兰语,所以并不知道川建国在里面说了什么。

KLM 的飞机都有着统一的深蓝着色,看起来像极了放大版的儿童玩具。乘务员穿着和飞机同样色调的服装,在过道里向旅客做着安全师范。

阿姆斯特丹,匆匆一瞥,短暂如烟。

骨头

入境布拉格,而后学校派车将我接回。

旅途 42 小时,浑身骨头都疼,可能只是因为,骨头比较硬。

梦里,在寻觅,寻觅着你。


  1. BART (Bay Area Rapid Transit) is a rapid transit public transportation system serving the San Francisco Bay Area in California. Bart 票是一张带有电子芯片的纸质票。首次购票,需 20 美元,可后续增加储值。车票背面可自行签名,写上个人联系方式,以便丢失后找回。 ↩︎